手机日历提醒我,离中秋只剩半月有余时,成纪(秦安县旧称)的苹果该到了成熟着色的关键期。十二年前背着行囊走出安川村时,我没算过会在荆楚待这么久,就像村里的老人们没算过,脚下的黄土会把日子磨出多少种模样,成纪古城的余晖里,此刻正把秋光酿成沉甸甸的果实。
安川村的一天,是从窗外隐约听到拖拉机发动“嗒嗒嗒...”的声音开始的。父亲已经打开院子里只有15瓦的电灯泡,早早收拾着上山干活的农具了,出发时天刚蒙蒙亮,塬上的土路就印开深浅不一的脚印——那是村民们扛着锄头往山顶去,露水打湿裤脚,风里带着黄土的腥气。山顶的几亩地是“望天水田”,全凭老天爷脸色吃饭,春旱时要挑水浇树,秋雨多了又得抢着排水。正午日头最烈,父亲就在苹果树下铺开塑料布,掏出搪瓷缸倒上热水,把方便面掰成小块泡着,在地里将就着对付一口。“一来一回两小时,耽搁时间,够锄半亩草了。”父亲总这么说,他的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,像给黄土当了一辈子印章。

(家乡果园杏树花开)
有人说,甘肃这片贫瘠的土地太“硬”,养不出娇花。可村里人偏要和它较着劲。清明刚过,杏花就把坡地铺成雪,不等花期谢尽,桃花又追着染出一片粉;七月的杏子黄得透亮,摘一个咬下去,酸得人眯眼,回味却带着甜;苹果挂在枝头时最磨人,要熬过伏旱,躲过冰雹,直到霜降前才攒足了蜜似的红。这些果子没有玫瑰的姿态,却带着黄土的性子——实在,坚韧,给点阳光就拼命生长。

(桃子挂满枝头)
(父亲采摘着地里的苹果)
留在村里的人,几乎每个农民都是土地的信徒,都是像我父亲那样的“守土人”。一辈子没出过多少远门,脚下的黄土就是全部的世界。他们知道哪块地适合种桃子,哪片坡地苹果结得更甜;知道雨后什么时候能下地,知道霜降前要给树干裹上草绳。他们不抱怨土地的贫瘠,只是把汗水摔成八瓣,融进黄土里。有人劝过在外打拼的年轻人,别回这穷地方了,可总有人要留下。

(父亲一辈的家门兄弟)
去年回去,见父亲在地头摆弄新接的浇灌管,皱纹里堆着笑:“现在和邻居家合伙打了一眼机井,两家合伙能省下成本,农忙时还能互相帮衬,地里果树浇上水不用再等雨天了。”可他依旧习惯天不亮就出门,说“机器哪有手准”。那些果树是他年轻时栽的,如今枝桠比他还高。
逢年过节回去一两趟,每次都觉出些微变化:土路铺成了水泥路,山腰处多了几处机井,房屋也由以前的灰土瓦翻新成了红色琉璃瓦,年轻人开着三轮车往镇上送果子,车斗里的苹果堆成小山,反光镜里晃着塬上的日头,有些人还开起了直播,把苹果、桃子快递到全国各地。但不变的东西更多:天蒙蒙亮拖拉机的发动声,清晨的锄头声,田间哼着的“秦腔”,午后果树下的方便面香,还有老人们坐在门墩石上,望着塬顶时眼里的光。

(以前房屋大多屋顶用的灰土瓦)
(村里房屋大多现已翻新成砖混结构红色琉璃瓦)
前几日大姐发来视频,她站在老家果园里,身后的果子红得发亮。“今年收成好,给你留了两箱最大的。”镜头晃过远处的塬顶,几个身影在地里移动,这不是电影,是我们农村父辈的真实缩影,或许人人都想逃离的地方,却是我们时时刻刻牵挂的,他们都过着不服输的日子,继续着“马有铁”的故事,也许就有了路遥先生笔下《平凡的世界》。我忽然明白,安川村从不是地图上的一个点,它是黄土里长出来的日子,是老人们手上的老茧,是游子舌尖的酸甜,是祖祖辈辈用脚步丈量出的——关于“根”的刻度。
安川村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,它的日常,就是一代代人在黄土上重复着耕耘与收获。但正是这份平淡里的坚韧,让这片土地有了温度。就像村路口的那棵老桐树,不张扬,却在每一个春夏秋冬里,为路过的人投下一片荫凉。
如今,生活在荆楚大地,窗外是四季常青的树,空气里总带着点湿润的潮气,可每当吃到父亲母亲寄来的苹果,那股子熟悉的甜里裹着的微酸,总能一下子把我拉回安川村的塬上。无论走多远,无论过多少年,那片黄土的温度,那些关于“根”的记忆,都会像塬上的的风把黄土的气息,吹向每一个记挂它的人。
(作者:牛伟宇,房县司法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