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李楷峰)蝉鸣扯着长调掠过柳梢时,乡村的荷塘早已漫成一片绿的海。风刚吻过塘埂,满池荷叶便争先恐后地铺展开来,圆滚滚的叶片支棱在水面,像千万柄撑开的绿伞,边缘卷着俏皮的浪痕,连阳光都被筛成碎金,在叶底的青苔上跳着细碎的舞。遇上下雨更妙——雨珠在叶心打转转,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珍珠,风一吹便“哗啦”滚落,叶身却依旧清爽,连水痕都不肯多留,这“出淤泥而不染”的清劲,原是夏日最动人的风骨。
荷叶最是知趣,层层叠叠把暑气挡在塘外。新叶卷着边,像婴儿攥紧的拳头,藏着未展的生机;老叶舒展如伞,将阳光筛成金斑,落在水面便成了流动的星子。风过时,叶浪推着水声漫过来,叶心的水珠骨碌碌滚,亮得像匣里的珍珠,却比珍珠多了几分灵动。偶有青蛙从叶底跃出,溅起的水花打湿半开的荷花,花瓣也不恼,只轻轻颤了颤,抖落水珠依旧亭亭而立,倒显出几分倔强的温柔。
风中轻晃,绿伞间便钻出莲花的身影。有的裹着粉白的苞,姹紫嫣红羞答答的开;有的已大方绽开,花瓣从嫩粉晕到乳白,金黄的蕊在风里轻颤,引得蜜蜂嗡嗡赴宴。它们从不等春的热闹,偏选在最燥热的日子开花,哪怕花期不过旬月,也要把最美的模样映在蓝天白云里,这是莲花独有的娇俏与孤勇。含苞时如敛翅的白鸟,裹紧一身清贵;盛放时似展袖的佳人,瓣瓣舒展却不张扬。即便花瓣落了,也不零落成泥,只悠悠飘在水面,顺着塘水漂向远处,像在践行一场与岁月的约定。父亲总说:“荷花开得烈,谢得也体面。”如今看这落瓣成舟,才懂是洁身自好的性子,从生到死都守着一份清贵。
莲花初绽时,塘里还藏着鲜嫩的惊喜——藕带。这些刚从淤泥里冒头的“小嫩梢”,裹着薄泥衣,洗净后露出玉色身子,细细长长,顶端卷着芽尖,像刚睡醒的嫩芽在伸懒腰。掐一段入口,脆生生带着泥水的清甜,清炒加辣或是醋泡当小菜,那水灵灵的嫩劲儿,是荷塘递来的第一封清爽请柬,藏着初夏最鲜灵的滋味。
花谢了,莲蓬便接了班。青绿色的花托一天天鼓胀,成了顶戴小帽的“胖娃娃”,顶端干花须像留了圈小胡子,底下却藏着满肚子“宝贝”。剥开翠衣,莲子嵌在莲房里,绿莹莹像串小灯笼。刚咬开脆壳,清甜汁水在舌尖炸开,连莲心那点微苦都成了余韵,让人咂摸出“先甜后苦再回甘”的人生况味。记得小时候,父亲总坐在屋后塘边老藤椅上,用竹签挑出莲心,说:“苦是苦了点,却能清心。”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捏着莲子,轻柔得像捧着稀世珍宝,阳光透过荷叶落在他发间,与莲子的光交融成暖。
最实在的,是水下沉默的奉献者——莲藕。它们在淤泥里悄悄生长,一节节胖乎乎裹着褐衣,洗去污泥后,内里雪白如玉。清炒时脆生生“咔嚓”响,炖汤时粉糯糯染甜汤,贯通的莲孔像藏着通透的智慧,即便生于泥泞,也守着内心的洁净甘甜。顺着藕带往下摸,总能寻到莲藕的踪迹,这冒失的“少年”偏要往深处牵,牵出胖乎乎的“长辈”,断口处丝丝相连,扯不断理还乱。父亲说:“藕是最念旧的,长在泥里心向光,哪怕被挖出来,丝也连着呢。”那时笑他痴,如今才懂,这“藕断丝连”原是最深的牵挂,就像他走了这么多年,我仍能在荷塘边,听见他捣苎麻的棒槌声,混着莲子落竹篮的轻响。
暮色漫下来时,荷塘浸在水汽里。荷叶清香裹着泥土微腥,比任何香料都让人安心。远处采莲人的歌声惊飞莲蓬上的白鹭,也惊起水面碎月。我蹲下身摸塘边湿泥,凉丝丝的像父亲曾牵我的手。她总说:“荷是君子,出淤泥而不染,不是离得开泥,是心里装着干净念想。”她守着荷塘守着老屋,像塘里的藕,埋在最深的泥里,却把最清的甜、最直的骨,都给了日子。
晚风拂过,荷叶“沙沙”应和虫鸣。水面落瓣打着旋儿漂远,带着莲蓬的影子,也带着没说出口的思念。原来这满塘的荷,从来都不是寻常草木——叶是坦荡,花是风骨,果是沉淀,根是忠贞。那些藏在花叶间的回忆,像藕里的丝,看不见摸不着,却在每个盛夏的荷塘边轻轻牵动心尖,让我知道:有些人,有些念想,从来都不曾走远。
你看这漫池的荷,叶挡暑,花养眼,藕带尝鲜,莲蓬藏甜,莲子清心,莲藕暖胃。从水面到水底,从春到秋,一家子热热闹闹填满池塘,也把日子晕染得清芬甘甜。这寻常池塘里的寻常荷,原是藏着最不寻常的生机与馈赠,藏着时光里最温柔的回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