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卢鼎 刘国新
那棵桂花树，我是偶然遇见的。就在小区转角处，平日里匆匆走过，竟不曾留意。它生得高大，怕是有两层楼高，枝叶蓊蓊郁郁的，撑开一把墨绿的巨伞。而就在这片深沉的绿上，缀满了细碎的金黄——是桂花，开得那样盛，那样满，密密匝匝的，倒真像是谁把夏夜的繁星给揉碎了，又随意地撒在了这秋日的枝叶间。
走近些看，那小花真真是精巧。四片小小的瓣儿，簇拥着，像是羞怯，又像是欢喜。颜色是那种温柔的淡黄，在秋日薄薄的阳光里，显得格外润泽。它们藏在那厚实的叶子底下，不张扬，却自有它的坚持；你需得凑近了，耐心地看，才能发觉这小小的宇宙里，竟也藏着这般井然有序的庄严。
风一来，那香气便活了。它不是一股脑儿涌来的，而是一阵一阵的，丝丝缕缕的，仿佛是从极远的天边，被这秋风一缕一缕地精心纺了过来。这香气也怪，初闻时，觉得是甜的，像童年里第一口蜂蜜的滋味，腻腻地黏在空气里；你再深嗅一口，那甜里又透出些清冽来，像山间泉水的回甘，一下子便把方才那点腻给化开了。它不由分说地钻进你的鼻腔，漫上你的心头，教你忽然间什么都忘了，又好像什么都想起来了。
我的嗅觉向来是不大灵敏的，像蒙着一层薄纱。可这桂花的香，偏偏有本事穿透这层隔膜。尤其是那天傍晚，我刚跑完步，浑身汗涔涔的，气息正喘不匀，一股熟悉的幽香便迎面扑来。那一刹那的感觉，真是言语难以形容。仿佛一股清冽的甘泉，直直地注入疲惫干涸的泥土里，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，贪婪地呼吸着。那股子清香，带着奶制品似的醇厚，却又无比地通透，当真是沁人心脾。这一下，精神为之一振，方才的倦意竟不知被驱散到何处去了。这种被香气陡然唤醒的感觉，实在是刻骨铭心。
这便让我无端地想起幼时老家的院子来。院里也有这么一棵老桂树，年纪怕是比我还大。那时节的秋天，母亲总要在树下铺开一张大大的布单。我是不耐烦等着风来的，便抱着树干使劲地摇。霎时间，那金色的花便纷纷扬扬地落下来，落在我的头发上，肩膀上，像一场香甜的、安静的太阳雨。母亲便会将这些新鲜的花收起来，用蜂蜜细细地腌了，做成糖桂花。日后无论是做糯米藕，还是冲一碗暖暖的藕粉，点上那么一小勺，那整个秋天的温甜，便都在碗里了。
古人说桂花，说得是极好的。宋之问有句云：“桂子月中落，天香云外飘。” 这“天香”二字，下得再贴切不过。这香气，确乎不像是人间应有的，它清可绝尘，浓能远溢，带着一股子仙气与月华的清凉，仿佛真是从月宫里那棵大树上落下来的。李清照更是将它封为花中第一流：“何须浅碧深红色，自是花中第一流。” 是啊，桂花何曾与桃李争那春日的明媚鲜妍？它自有它的品格，在百花凋敝的秋季，只用这一缕幽香，便占尽了秋光。
我站在这棵沉默的桂树下，仰头看着那满树的繁星。它不与松柏争高，不与花卉斗艳，只是静静地站在这里，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，将全部的生命力，都酿成这看不见、摸不着，却能直抵肺腑的芬芳。这或许就是一种无言的智慧罢。而我们这些匆忙的过客，能在这不经意间，被这一阵香风洗涤一番尘虑，也算得上是这清秋里，最可珍惜的福分了。
